自从开了微信公众号,北大临床心理学博士、注册心理师李松蔚就觉得自己这个平台,很像《花样年华》中梁朝伟最后去吴哥窟找的那个石洞,吸引无数网友倾诉隐秘的痛苦和纠结。
一位三十多岁的网友说,自己不管职场还是亲密关系都很失败,与亲人也很疏离,失落、失败、失望、失意、一再失去,是“失小姐”。还有一位网友的焦虑抑郁症终于好了,却非常恐惧重回职场,原因是担心能否再次承受工作的高压,可又觉得家境平平,丝毫没有“躺平”资格……
对于典型个案,李松蔚都会给出建议,再请网友在收到建议的一周后回信谈谈反馈。他把与网友的这种互动称为“心理干预实验”。整个实验过程、结果复盘和总结,都汇集成新书《5%的改变》。
李松蔚是网上活跃的心理师之一。他做心理干预实验的动机很简单,就是很想知道网友是否会尝试自己的建议,以及建议是否真的管用。而在心理咨询界,一个近乎达成行业共识的准则却是,不要在咨询中提供建议。李松蔚说,这是因为心理咨询师都知道,来访者遇到的困境绝非听别人几句话就可以解决,“某种意义上就像在打擂台,对抗一个名叫‘惯性’的选手”。人要战胜身上的惯性很难,因为哪怕是有益的变化,都会激发惯性的强烈阻力,出现“排异反应”。
“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能力帮人解决问题,但我相信当事人自己可以,只是很多人并没有真的在找,即便深陷痛苦,他们也总是在徒劳无功的老路上打转。”李松蔚说,关键是绕过惯性的阻力,请当事人尝试做一些从来没有做过的事。这些事不难做到,但他们无需做太多,只做一点点,也就是他提出的“只做到5%”,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,最终自己找到问题的解决方案。
一位乳腺癌患者对李松蔚说,她一岁多的时候父母就离异,之后母亲消失在生活中,父亲给的关爱也有限。有了孩子后,在辅导功课的过程中经常焦虑、发脾气,她发现原来自己和父亲一样强势和充满控制欲,就十分痛苦和自责,担心与儿子的关系是否会像自己和父亲一样,又陷入某种恶性循环。李松蔚认为,叫网友不在孩子身上发脾气,这个建议很空洞,可能性也不大,他也不想打破她的自我攻击状态,于是建议她,这一周可以接着发脾气,这是她想念自己父亲的表现。但同时她要做的微小改变就是找张纸,每对孩子发一次脾气,就写上“正”字的一笔。
这些建议虽然只有寥寥几百字,文字也非常通俗易懂,但里面大有内容。李松蔚采取的大部分干预方法都脱胎于系统式心理治疗,这是一门以系统论为核心的心理治疗流派。
除了极少数人,大部分网友在收到建议后都提供了反馈,很多反馈比最初的问题描述还详细。那位讨厌爸爸强势的乳腺癌患者就说,她明白很多问题根源其实在对自己的不满和悔恨上;一位一度在加班与换工作之间纠结的网友,甚至在两年后还再次给了李松蔚新的反馈。这令他感到惊喜,也对心理干预的实验继续进行下去更有信心了,因为这“是自己近年来做的最有意义的事”。
对话李松蔚:原生家庭的“毒”,有点被夸大和泛化了
人有95%的改变是做不到的
第一财经:有人觉得自媒体时代,社交平台上随处可见别人在“晒”,焦虑和攀比感更强了;职场上陷入996、各种KPI考核后,成为工具人的感觉也更明显;很多人做了父母后还发现,以前父母不“鸡娃”,孩子都“散养”,现在当父母真累。之前你写过一段时间“时代症候”的专栏,就工作经历和观察而言,当下人们面临的心理困惑,有哪些时代特征?
李松蔚:我几年前写专栏的时候,还是从问题的角度去写,觉得很多环境中的压力、挑战或者说变化,会引发大家的焦虑,比如自己必须得不断学习,不断向最高水平看齐。现在我做心理咨询的时间也长了,看到案例更多后觉得,今天表现出来的很多所谓心理问题,本质就是一个冲突。
冲突的一面是随着个体自我成长,想要对未来更有一些自主性的打算,另一面是传统社会的框架还有影响。很典型的就是中年夫妻离婚,本质是大家不想遵循婚姻的传统叙事了,比如妻子会想,我为什么一辈子就做家庭主妇、做妈妈?我也想去追寻自己的事业或者爱好。这种思想演变出来,她可能会患上所谓的抑郁,看上去是心理问题,但如果从积极的角度看,其实是一种自我探索,自我成长。只是这种成长没有得到足够空间支持的时候,会有很激烈的表达。
当然这种自我探索、自我成长是需要条件的。物质匮乏的时代,我们用的是集体主义策略,只有一种生活方式,就像大锅饭不允许有个人口味,这样最节省成本。现在社会生产力被解放出来了,就有了很多条件去追寻自我,这时心理问题就出来了。只不过绝大多数真实的心理问题没那么多戏剧冲突,就像“茶杯里边的小风暴”。冲突里面仍然有来自社会框架的训导。比如有个硕士跟我说,自己并不喜欢学术这条路,或者没有那么擅长,可是又觉得不能够放松要求,应该自律。他的想法是怎么来的呢?一定是在成长的很多年里,被父母、老师内化的,就是说你是个好学生,你就应该迎难而上,你就要保持进步。所以他已经把这些东西当做道德准则去要求自己,现在又痛苦,觉得自己到天花板了,想放弃了。这种案例我接触到很多,看起来是自己跟自己纠缠,其实背后有不同的人、不同的声音。当我把这些都呈现出来后,至少我们可以去沟通、和解,寻求一些妥协。
第一财经:你建议大家做出5%的改变,我很好奇这个比例如何得来?
李松蔚:很多心理学的书强调的是100%改变,认为你现在遇到的问题,最后还是要反求诸己,就是一定要从自己的内心、自己的认知当中去找答案,然后改变自己。这更像是心理学的一个主流叙事。我刚好相反,说5%改变的言下之意是,95%是变不了的。所以我想用数字来传递的是,我们首先要悲观点,或者说得积极点也叫认清现实,不要只看自己,要看自己所在的文化圈层、受到的观念影响,包括身边的家人、朋友这些自己之外的东西,然后再去调整,把自己放在一个好一点的、舒服一点的位置,而不是按照原来的叙事,觉得只要自己改变了,很多问题都能解决。
因为我能察觉到,很多人会有一种压力,觉得遇到问题没解决,是个人的失败,并陷入自责。我在书里也写了,其实有时候你去强化自我否定,反而会让问题变得更严重。比如书里提到那个觉得自己长得胖的女孩,她吃东西的行为其实就叫“情绪性进食”,是在用吃来缓解她的羞耻感或者愧疚感,但是吃完之后又自责,加重了负面情绪。她看起来好像想要改变自己,实际上成为问题的一部分。最后我给的建议是,你可以享受吃东西的乐趣,选自己喜欢吃的,或者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吃。通过这个案例我试图传递一种概念,就是你不要把所有的责任全都加在自己一个人身上,因为我们真的没有那么错,有时候你承担了太多责任,不但解决不了问题,反而可能会加重问题。
从“自律”到“松弛感”
第一财经:你在书中谈到对“自律”的反思也让人印象深刻,“似乎自律是现代人的一种基本美德”,确实很多人觉得要做到自律压力其实很大。但最近“松弛感”这个词又流行起来,从“自律”到“松弛感”,为什么这些心态容易得到很多人的共鸣?
李松蔚:我们好像隔三差五地就会流行一个概念,拿来做标准要求自己。上次是“自律”,现在是“松弛”。自律跟松弛是往不同方向的,但内心的感受差不多,就是我做不到,别人身上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,羡慕。其实大家开始反思为什么我们把自己搞得这么紧绷、为什么不能松弛点的时候,这个想法本身就不松弛。如果你是一个喜欢井井有条的人,自律的人,不需要因为不松弛去责备自己。如果你觉得每天要有一些时间睡个懒觉、发呆、散步、摆龙门阵,这样的生活才是好的,也没有必要去拿那些很自律的人,比如投行、律所的人的生活模板来对照自己。松弛的本质就是“没多大事”,其实不松弛也没多大事。
所以不管是“自律”,还是“松弛”,实际上都是一个问题,在心里设想一个自己不具备的理想画面或者模板,然后用来批判自己,甚至说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。很典型的例子是,我以前在大学当老师,每次放完假就有很多学生来做心理咨询,说放假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堕落,因为看到别的同学去图书馆,就觉得自己把假期都浪费了。我说,别人去图书馆,可能只是因为他喜欢看书,你喜欢玩,喜欢出去旅游,假期不就是拿来干这些的吗?所以我觉得,这种自责或者自我厌弃,比追求“自律”“松弛”更值得关心。
第一财经:你说这些让我想起网上有句广为流传的话,“你改变不了别人,但是可以改变自己”。这样看来这句话是有问题的?因为就像你说的,人要做出改变其实很难。
李松蔚:我的理解是,这句话是对的,确实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改变别人,只能改变自己。但是这个“改变自己”不是那种非常“成功学”的调子,认为只要改变了自己,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,那样就把“改变”理解得太窄了。其实“改变自己”包含了改变自己的心态,改变自己对一些问题的看法,还有改变自己的视野,不要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,还要看到更大的视野,这也是一种改变。所以我觉得,5%的改变虽然传递的好像是一个很弱的概念,就变一小部分,从另外一个角度讲,其实是更高维度的改变。行动上只是做了一小步变化,我开始接纳自己,不是把自己放在批判或者自责的位置,而是放在对他人有更多关心和同情的位置,就会看到不一样的画面,其实这是一种更大的改变。
第一财经:但是这几年大家普遍感受到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力,比如全球性的金融危机、国际贸易冲突,还有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新冠肺炎疫情,都带来很多负面而深远的影响,进而影响成千上万人的生活、收入和就业。当外部环境因素对人影响非常大,这时强调个人的改变,是否担心被认为是对现实的某种回避?
李松蔚:这个问题我经常被问到。心理学学科视野肯定没办法像社会学、人类学那样,从宏观的视野上看问题。心理学是一个比较讲究实用性的学科,从操作层面来讲,“手”最长也就只能伸到家庭这样的颗粒度上,何况我们做家庭咨询时,要把所有成员请来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。
但我也一直强调,不能说工作只跟个人或者家庭有关,就只看到这个小圈子里的故事,需要把视野往一个更大位置上去放,虽然改变不了宏观层面,可是起码知道很多问题不是一个人的问题,只是需要个人去适应。我给你举个例子。有很多人来找我谈他们的社交恐惧,觉得自己不擅长跟别人交往,在人群,包括在公司觉得很不自在。我会告诉他们,我们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,所以在中国的叙事里,你如果跟人不熟,如果不去把关系搞好,可能你有点像社会意义上一个比较无能的人。可是在芬兰之类的北欧国家,因为地广人稀,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是很远的,以前还有一篇文章讲芬兰就是“社恐者”的天堂,恨不得公交车上两个人一个坐车头,一个坐到车尾。所以“社恐”者到北欧,一下就觉得自己没有问题了,只能说自己偏好的社交方式,跟所在的文化有一些矛盾。多了宏观的视野后,你就没那么多自责,看待事情会更加平和或者中性。你确实要为自己现在的处境负责任,那就想办法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。
我们这代人正好成长在经济高速增长的几十年里,时代形成了一代人非常特殊的心态,整个社会也有点被“成功学”裹挟,觉得只要你努力、有规划、有方法就会成功。现在潮水退了,你会发现那些东西固然重要,但在个人成长中,有时候环境、运气更重要。你读唐诗宋词就发现,里面充满了对人生无常、个人随着时代大势飘零的感慨。
原生家庭究竟有没有“毒”?
第一财经:《5%的改变》里也谈到大家都很关心的原生家庭问题。但在原生家庭究竟有没有“毒害”上,你的观点有些不同,认为是“一种被发明出来的、功能性的解释,看上去是为了解决问题,实际效果却是维持了问题”。
李松蔚:原生家庭的概念被发明出来是肯定的,相关叙事也是这些年才流行起来。大家为什么容易陷入对原生家庭的激烈讨论呢?我觉得要从社会变迁的背景去理解。第一,正如前面讲过的,个体化摆脱原生家庭的潮流是最大的社会背景,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提到家族的时候,很多人好像有点反抗甚至嘲讽,因为都在讲追求个体自由了。第二,整个中国家庭的权力中心,在由老人向年轻人转移,而农耕社会先进生产力是掌握在老人手里。家庭权力的转移过程中一定会带来代际冲突,自然大家对这些话题就会非常感同身受。
我其实没有反对“原生家庭”这个概念,只是觉得有没有“毒”因人而异。可以肯定,一些家庭有抛弃、虐待子女等很不人道的极端行为,最后变成子女的终身创伤。但从我接触的案例来看,这种情况有点被夸大和泛化了,大部分人的原生家庭过的还是普通生活,特别好的和特别糟糕的家庭都是少的。
那还不如换一种角度去重新看待原生家庭。首先,家庭本身对人就有约束的,这是一个基本的定义。所有的家庭,不管是好家庭、坏家庭,都是在约束个人的自由度,包括你的思想,包括你想要有的改变。一个人的时候自由度肯定是最大的,但在家庭里,你就要顾及方方面面的影响。
其次,自由度的减少本身是有意义的。我们之所以要成家,是因为成为一个共同体后,不管对抗风险还是彼此照料,一定是有好处的,家庭就是牺牲一部分自由来换取更多稳定感、共同感的一个结构。在这样的结构里,一定会面临很多问题。孩子长大希望摆脱原生家庭的一些规则或束缚,会经历挣扎和斗争,但他又无法真正离开父母,比如大城市里年轻父母根本没时间照顾小孩、接送上学放学,怎么办?就需要老人帮忙,这就是在享受家庭便利。一起住又会有冲突,因为老人教养的理念跟你一定会有很多摩擦,你肯定觉得不愉快不自在。但是不是要把它上升到“有毒”的程度呢?
本来我们发明“原生家庭”概念,是为了让自己更好过一点。但是有了这个说法后,如果一味妖魔化原生家庭,对有些人来讲不但不能解决问题,反而是强化了问题,增加新问题,自己更不好过了,这就没必要。比如很多80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做父母,尤其是吼了孩子一通,接下来就开始自责,会想这样的行为会不会给孩子带来心理创伤,生怕一代代陷入“原生家庭有毒”的轮回。给我写信的很多人都很痛苦,我也很理解他们的痛苦,所以希望能帮助他们重新建立一些与原生家庭的连接,我也在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。
《5%的改变》
李松蔚 著
四川文艺出版社·果麦文化2022年6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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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晓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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